北京市朝陽區北三環外,一個被稱為“北京最牛釘子戶”的小院,八年來順利闖過房地產商業開發、甚至奧運修路、六十年國慶大典等諸多大關,房子徑自屹立不倒。
然而,八年來,從事主、傳說中“最牛釘子戶”張長福嘴里蹦出來的回應卻是:“求求你,拆了我。”其間到底發生了什么?內情耐人尋味
臨近黃昏,劉英從午覺中醒來,丈夫張長福坐在一旁百無聊賴。這天是2010年12月3日,據11月13日接到的北京市朝陽區房管局裁決結果,張長福、張長友兄弟兩家15天自動騰退的期限已過期5日。
這意味著張家隨時可能遭遇強拆,并為法律允許。
78歲的周修文住在離張家不遠的曙光里小區。一開窗,馬路上的張家平房映入眼簾,老人禁不住嘀咕出聲來:“最牛釘子戶。”
在附近小區的業主們眼里,張家儼然一個所向披靡的“超級瑪麗”。8年來,順利闖過房地產商業開發、甚至奧運修路、60年國慶大典、直至北京市朝陽區委親自過問諸多大關,他們的房子徑自屹立不倒,當之無愧“最牛”二字。
這一“最牛”的平房在曙光西路上,是一條連接北三環與北四環的主干線。曙光西路兩千余米長,原本應有8條車道,由于張家屋子擋住了6條,現只得2條供給交通。
“愛如午夜汽笛”,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以此描述黑暗中的溫暖愿景。對于張家人來說,有關汽笛的聽感,即便窮盡腦汁想象,也難以浮現這般美好。12月3日正當周五傍晚,曙光西路上由于擁堵傳來的汽車過路、喇叭聲格外嘈雜、此起彼伏。
每日與張家同受此折磨的,還有附近的居住民與商租戶。而擁堵的不僅僅是路段。
這里的小孩子上學一不留神便會遲到,附近某小區仍不得不采用老化的生活、通信管道。張家周邊也成了小區免費的停車場與垃圾場。
國際村小區東邊,大片臨街底商被張家房擋住。二樓窗戶上滿是空置招租的廣告,其中中原地產的業務經理王文亮正為客戶難以找到自家門店發愁。一旁建起的偌大活動板房里,只剩得修路工人朱占聽一人看著。“路不修好,項目只能保留,款結不掉。”
北京市朝陽區人大代表鄧莉華當選5年沒干別的,年年為曙光西路這件事寫提案。“明年我任期結束,這個問題要還沒解決,再選我當代表我也不當了。”
拆遷員吳云峰則稱自個兒為張家兄弟的事失眠了整7年。“我天天做夢都夢見這事,別的區域全部拆完了,就這個區域拆不完,你說心里能沒有精神壓力嗎?”
孰料,8年來,從事主、傳說中“最牛釘子戶”張長福嘴里蹦出來的回應卻是:“求求你,拆了我。”
瓶頸還是那個瓶頸
現在,張家似乎如了愿,被批準拆遷。但補償仍按2003年的政策執行,張家兄弟表示分外不滿。
不過,實際上,張家兄弟還是拿著裁決書找到拆遷公司,想要辦理回購安置的新房入住。
沒想到,“他們說,你們要帶著租戶一起退出原有房,才允許入住新房。”張長福、張長友對《法治周末》記者說。
但哥倆兒和他們現在的4家租戶的關系并不像字面理解上那么簡單。上世紀90年代,張家與這4家做過一筆有關宅基地上房屋的民間交易。張長福當時將自家房中的4間8平方米房以2.5萬元一間的價格分別賣給了4家人;張長友則將整套85平方米的房子以6.5萬元的價格賣給了劉淑榮、劉淑萍姐妹,自己搬到了兒子家住。
這一買賣關系分別持續到2001年及2003年。距離2002年底哥倆兒所在的尚家樓村確定因建設國際村高檔小區拆遷,時間一前一后。張長友、張長福分別以“宅基地不得買賣為由”,先后將“私賣家丑”自攤到公堂上。
在買房的劉家姐妹看來,這叫見利忘義。“2001年,他們還把我姐夫請去幫他們家裝暖氣,剛剛弄完,我們就接到傳票,把我們家給告了。有這樣的人嗎?”
張長福并不承認此舉是為了在拆遷中得到更多的補償。“村里其他人都這么做,說是買賣宅基地違法,怕有風險,我們也就跟著起訴了。”
先期起訴劉家姐妹的張長友也不承認是聽到了村里要拆遷的風聲。“2003年才正式拆遷,這種事落實到紙上才算數,我可是2001年就起訴了。”但之后他也向記者承認,“看到別的村拆遷時都遇到這些糾紛,我也想以防萬一。”
總之,判決的結果下來,張家兄弟皆如愿能以原價“贖”回房屋產權。不過,考慮到劉氏姐妹諸家的實際困難,張家兄弟也被要求必須允許原買家以交租金的方式繼續居住,這種狀態一直至今。
2002年年底,張家兄弟拿到了拆遷房屋評估單。張長福家的面積是153平方米,估價83萬元;張長友家的面積是85平方米,估價43萬元。
雖然對評估單上丈量的面積不滿,但張長福8年后回憶稱,當時也沒打算過多計較。
按照朝陽區太陽宮鄉2003年的政策,被拆遷戶可以以每平方米4239元的價格購買鄉里的回遷房。張長福夫妻并無子女,可回購一套3居室,85萬元補償款買完房能夠剩40余萬元現金。
尚家樓村的村民陸續拆遷搬走。張長福兩口子也期望拿到補償款、搬離破舊老房、住上新樓,從此過上幸福生活。
其實我真想走
新樓座的地基挖到張家門口,卻停了下來。
之后的情節,拆遷方和被拆方的說法分了岔。
張長福稱,此后拆遷方幾乎再未找他談過拆遷。而他自己通過打聽,確定自家的宅基地被房地產開發商拋棄了,不在拆遷范圍。
但據太陽宮鄉黨委副書記黃宏春介紹,在該鄉農村城市化進程中,張家的確在2003年的拆遷范圍內。拆遷共涉及229戶,一部分是國際村小區建設用地,一部分是代征的市政道路用地,張家的房子屬于市政道路用地。
黃表示,受政府委托,新紀房地產開發公司獲得這個區域的拆遷許可,成為法定拆遷人。多年來,新紀房地產公司一直在和張家協商拆遷問題。
新紀房地產公司董事長馬福君稱,他們不可能對張家放任不管。按照合同,它的責任就是完成拆遷,騰出土地,再轉讓給其他單位開發建設。國際村小區由廣華軒房地產公司接手開發的,其和張家的拆遷沒有關聯。
馬同時表示,多年來他們一直委托騰龍拆遷公司和張家協商。
騰龍公司的吳云峰成為事實上與張家談判的負責人。吳云峰稱,他這些年一直積極主動地與張家商談,為此,攢了4大本共計37次的文字記錄。
其中有一次談話,雙方事后接受媒體采訪時分別給予了確認。不過地點說法不同,張家稱是吳云峰登門走了個過場,吳則稱是張家兄弟先后來的拆遷辦公室。
“張長福提出要一套3居室,還得再剩下100萬元。”
拆遷方表示,多年來商談未成,除了張家堅持過高的補償要求,另一個原因又回到張家的宅基地買賣糾紛。
隨著時間流逝,周邊樓盤一一建起,張家兄弟及他們的租戶切身感受并認識到了土地、房屋的價值。張長福稱從國際村里一家中介了解到的最新信息是,國際村的二手房價格最高賣到了每平方米3.8萬元。而國際村,與他家一墻之隔。
輸了官司、由買主轉為租戶的劉家姐妹等人認為,法院判決允許他們在張家長期租住,等于承認了其房屋使用權,如果要拆遷,他們也應得到補償安置。
劉家姐妹共6口人,兒女均已成年。劉淑萍根據法定人均補償面積50平方米,向拆遷辦提出過要4套兩居室,共計300余平方米的要求。
馬福軍則表示:“她跟我根本就談不著這個問題,你不是產權人你跟我談什么。”
2007年,奧運要來了,曙光西路也開始動工,拆遷向張家日益逼近。
張家與小區居民都很興奮:“這下總可以走了吧。”
奧運修路是件大事。為張家盡早拆遷,朝陽區市政市容委主動出了面,主任尹秀峰表示:“太陽宮鄉政府負責解決產權人的拆遷問題;我們區政府幫助你一下,拿出錢來,把租戶的問題妥善地解決。按照情理法相結合的原則,作為一個特殊問題來對待。”
6個租戶中,張長福家的兩戶接受了補償條件,搬離張家。
“他們一個外地人,當初2.5萬元買我的房,現在平白得了100萬元,劃算,不虧。”張長福總結稱。
但其他4家租戶不肯接受100萬元的條件,區政府的努力還是泡了湯。
“政府出面要解決這個問題,咣當就一口,一定要提出更多、更寬泛,更不靠譜的要求,這不行。”尹秀峰表示,“這應該說是一個很好的機遇,他們都應該抓住,但是他們沒有抓住。”
與此同時,太陽宮鄉政府與張家有關談判的“羅生門”仍在繼續。吳云峰稱,其間不厭其煩地登門商談被拒絕,對方提出了除安置房外還要260萬元的過高補償要求;張家則堅稱吳云峰從未登門,260萬元之說子虛烏有。
2008年8月8日,奧運會開幕當天,曙光西路正式通車。這條路選擇從張家繞了過去。同時被筑起的,是張家的一道圍墻。
2010年年初,張家的老街坊們陸續回遷入住張家附近的新紀家園。
2010年10月底,新紀房地產公司向朝陽區房管局正式提交裁決申請書。
2010年11月8日,朝陽區房管局作出裁決,基本按照2003年的補償政策未變。但新紀公司仍需以2003年時的優惠購房價每平方米4239元向張長福家提供房源。
對于拆遷辦要求的租戶一起搬離、并可繼續租住張家新房,劉淑萍表示,這沒她家什么事兒,至少她家該有套自己的房。
張家則面對著租戶不愿搬離、自家亦無法入住新居的現實難題。
事情還不算完。面對《法治周末》記者“如果毋須帶租戶搬離、拆遷辦也允許入住”的前提假設,張長福夫婦又想了想,表示自己也未必愿意入住。
“指定給我們的房,一套一居一套兩居,一套是頂層一套是底層、一個上天、一個入地,都是最次的;2003年就按這個拆遷政策給我們,我們早就搬走了,回購剩下的40多萬元還能買套房投資掙錢。可現在過了8年,這些錢還能買啥呢?”